想起外婆

想起我的外婆，她那沉静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
外婆嫁的第一个男人是个性格很好的人。“到底是读书人，他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。他写的字灵醒得很，在十里八乡都有名气。”“他算得上是秀才，在乡公所搞事，写写画画都在行。”“那时候到处抓坏分子，他胆子小，受到了惊吓，自己寻了短见。”这是从外婆口中，我得到的张姓外公零零碎碎的印象。我现在还记得，说起张姓外公时，外婆昂起脸，眼睛望着远方，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。张姓外公去世后，外婆带着姨妈和我妈两个年幼的女儿，生活难以为继，不得已再嫁，和带着一个儿子的刘姓外公再组家庭，又生下三个儿子。子女多，家底薄，又是坏分子的老婆，外婆再嫁的日子可想而知。关于刘姓外公，外婆不大愿意提起。总是摇头叹息：“那个人刚得很，没得一句软和话，不晓得那么暴躁为什么哟！”

刘姓外公也去世得早。外婆就靠几亩薄田，一手拉扯六个儿女成人。女儿出嫁，儿子找媳妇成家，外婆操尽了心。特别是到小舅成年后，外婆年纪大了，家底也空了，加上小舅身体本来有残疾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。那些年，外婆经常念叨：“这怎么办啊，我死了都闭不上眼！”后来，小舅总算和离异带着两个孩子的妇女组成家庭，小舅妈善良仁义，外婆终于了了一桩心思。

小时候喜欢到外婆家，也还有馋嘴的原因。外婆自己舍不得吃，总是把好吃的麻花啊、糖果啊攒起留给我们。腊月正月过去，会有炖得香气四溢的茶油鸡。如果在外婆家睡一晚的话，外婆晚上会把腊猪蹄装到青灰色的砂罐里面，放到火坑边用火灰埋上，第二天一早，香喷喷烂乎乎的猪蹄让我们吃得满嘴跑油。外婆总是笑眯眯地说上一句：“娃儿，你慢些看看，又没得哪个和你抢！”平常日子过去，吃饭的时候照例有蒸蛋——外婆没钱称肉，蒸蛋时放了舍不得吃的猪油，吃起来格外香，儿时的记忆中，这就是难得的美食。

外婆是一位特别和蔼可亲的老人。在我的记忆中，她从来没有发火的时候，连一个脸色、一句重话都没有。小时候在外婆家玩，四处追赶打闹，外婆只是说一句：“娃儿，你安静一哈看看？”就算打烂了东西，外婆也顶多训斥一句：“硬是吃多了，油胀得很！”

外婆的身体不大好，怕冷，老咳嗽。冬天，外婆总是难过得很。有时，她把她穿的棉衣掀起来给我们看，里面有好几件绒衣，还有一件翻羊皮的马甲。她说：“穿起热乎！”她床上也垫了老羊皮褥子，她说：“睡起热乎！”坐在火坑边上，外婆一阵剧烈的、长时间的咳嗽过后，她一边拉起围裙揩掉咳出来的眼泪，一边摇头叹息：“这人老啦，老啦，不作用啦！老天爷怎么还不收过去啊！”我们安慰时，她淡然地说：“人死如灯灭，也就那么回事。”我们过去，给她带常用的止咳药，还有冰糖、梨子等。外婆就用一个有盖的搪瓷缸子，把冰糖、梨块、枇杷树叶放在里面，倒上大半杯水，放到火坑边上煮着，当茶喝。

外婆晚年的时候，母亲和姨妈每年接她到家里住一段时间。父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弄点好吃的，把肉炖得很烂，把饭煮得很软。外婆满口都是假牙，吃东西时在嘴里很慢很慢的磨，吞咽时还是一不小心就“哽到”，她就放下碗，挪开椅子“你们吃，莫管我”，在旁边坐好一阵，终于咽下去了，再过来吃。吃过饭，外婆会把假牙吐出来清洗。外婆总住不长，父母亲留她，外婆说：“你们对我茶上手饭上手，我心里明白。到底刘家才是我的老屋啊！”

外婆终年86岁，算是高寿了。从我记事起，外婆就没有“威武”过，老是咳咳喘喘，生病吃药。令人惊奇的是，她像一台不断修修补补的旧车，虽然走得磕磕绊绊，却竟然出人意料的完美到站，而且比好多曾经威风八面的好车都要跑得远。外婆走得很快，很安详，人们都说她是真正的“油尽灯灭”。

外婆去世后，附近许多老人都过来看她最后一眼，有的拄着拐杖，守上半天。葬礼上，一直和外婆住的小舅哭得最伤心。他断断续续地哭喊：“你是村落里最命苦的老人啊，我的娘！”“你这辈子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啊，我的娘！”“这么大年纪要你掰棉花还要称重量啊，我的娘！”“你拄拐棍自己弄饭吃还不准你喂鸡啊，我的娘！”……我才明白，掰棉花是一个舅妈安排的，称重量主要是防止外婆把棉花弄到小舅那里；不准喂鸡是因为外婆吃的米由几个舅舅家分担，不喂鸡就不会“浪费”米。可是，外婆去世时竟然还有近两千元的现款。小舅妈悄悄说，这都是女儿、外孙们过年过节给的，外婆打针吃药用一点，其余的就攒下来，最后用在自己的后事上了。这些，让人愤懑又无奈，伤感又痛心！

外婆安葬在一块山地上。那是一个通风又向阳的地方，是外婆自己选的。她坚决不和刘姓外公葬在一起，因为他“太厉害”。站在那块坡地上，我深深感受到了外婆的孤独和悲伤；想到温暖的太阳每天最早就能照射到外婆这里，我又觉得很欣慰。

作者：梁亦非